没有故乡的一代——梁泉纪行笔记

　　读五年级的筠筠放学回来后做作业，其中有一道题是“将下列诗句补充完整”的题目，分别是：
　　独在异乡为异客，——。
　　明月有情应识我，——。
　　江南几度梅花发，—— 。
　　家在梦中何日到，——？
　　悠悠天宇旷，——。
　　落叶他乡树，——。
　　作为一个算是学文科的人，我与孩子一样除了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第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外，其它的诗句全都忘记了。我对孩子的课程不熟悉，不知它们是否已由老师教过，或是他们的老师曾给他们布置过这种“课外阅读”。所以，我就给他出主意，让他上网搜索。在他上网搜索之后，得出如下结果：
　　明月有情应识我，年年相见在他乡。
　　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 。
　　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因为我与妻子都是在广西与四川的乡土中国长大的，所以，对这些诗句里面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感觉特别亲切。为此，我在用我们的经验一一给孩子讲解这些诗句时，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孩子们是“没有故乡的一代”。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感觉有些悲凉，对命运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大约在明末清初之际，我的祖先们从广东东莞迁居广西，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在几个朝代之后，我却以“外来工”的身份回到了东莞，而且我的孩子都恰好在祖先所在的那个镇上出生，随后到莞城上幼儿园，再就是随我到了珠海……。根据祖先们的碑文以及家谱记载，我的本籍，也就是祖居的地方应该是广东东莞。但是，对在广西出生成长并长眠广西的几代先人们来说，已经居住了几百年的广西难道就不算是他们以及我们的原籍吗？妻子曾说过他们的祖先乃是从湖北移民到四川的。在重庆湖广会馆，我曾认真面对过我们这个民族的移民历史，从中理解了历史中的那种落叶归根，也理解了那种四海为家。就在春节前后，孩子们对我们提出过“你们广西，我们广东”的问题，这其实是在“我们只有一个中国”却只能“一国两制”的悖论。在思考我们到底算是广西人还是广东人的人为难局时，就像我们必须要面对在中国这个共同空间里面只能“城乡一体化”而不能是城乡分割的现实那样。但是，这样的问题不仅还是小学生的孩子们是难以明白的，就是我们这些已经成年的大人，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其实都是个问号。就像我在《QQ同乡会》所观察到的那样，从同样是从广西到广东做“外来工”的侄儿身上，我看到了：
　　在大陆中国从政治归帅改为经济挂帅之后，外资的涌入改变了只有一个老板（主子）的状态，作为资本的另一面——劳力，这些曾被视为“公社小社员”的接班人变成了“剩余劳动力”，这些主要由农村“剩余劳动力”组成的离土又离乡的劳工从原来的“盲流”转身成为“农民工”或“外来工”。这些仍然被“体制内”排斥的亿万劳工却在“飘移的社会”中完成了从“政治工具”到职业身份的转变。（请参阅：《学术概念、政治工具与职业身份——梁泉纪行笔记》和《不再陌生的我们》）这些与非官方“工业化”一起成长的亿万人口虽然至今也不被官方的“国家城市化”所接纳。但是，不论如何，如此庞大的人口已经不可能再次回到那种必须用鼻尖的汗水来换取口里的面包的乡土中国里面。不论是我的孩子们，还是我们自己，我们已走出去很远很远，我们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可能回头。“QQ同乡会”让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乡土中国已经不再，一个新的中国已经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开始。
　　但是，对这个很多人可能都已经没有故乡的新中国，我们又有多少人知道它是什么呢？生活在“飘移的社会”里面，哪怕是我们这些有过故乡的人，都有那种家乡只在梦里，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回去了。看那春天的江面上来来往往的人，又有几个是能够回去的？正如诗人所说“春生江上几人还？”，我们已经走出了聚族而居的老百姓时代，在城市这个陌生人组成的共同体里面，对我们这些“只有一个中国”的人来说，我们的未来是什么呢？在广东这个有移民传统的地方，对像我这样有着强烈移民倾向的人来说，情形还远不止于此。人们也许知道泰国前总理他信祖籍乃是广东梅县的，但是，像他那样一些不论是在语言文化，还是经济条件都已具备超越一个政治国家的局限的新新人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世界公民们来说，“移民”还是“归乡”给人的想象总是很多的……
　　后来，读六年级的山山告诉我筠筠的作业乃是出自课本的，他还把五年级的语文课本翻出来给我看了。在以故乡为主题的第二组课文里面，我看到曾让自己一再感动过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后，也想起筠筠曾经被老师要求以“二十年后回故乡”为内容写的一篇习作。在“城里的月光”下长大的孩子那虚假又搞笑的习作中，我终于读懂了“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杜甫）的“流浪汉”悲情，乃是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有意或无意地转嫁给我们的下一辈的。在“中山领导流浪汉”，“泽东领导穷光蛋”、“小平领导小商贩”等百多年“成形中的历史”中，从“国在山河破”到“国破山河在”的历史悲剧里面，我们以及孩子们都变成了“没有故乡的一代”。